一個蒸餃店,“救了”十一個媽媽
在這里,填飽一些人的胃的同時,她們也終于給生活扯開一道口子,鉆出來,讓照護與工作得以平衡。生存之外,這同時是一場心智障礙兒母親們關于生活乃至自我的探索與試驗。
給生活扯開一道口子 鉆出來
長春城北,靠近居民區有一家蒸餃店。進店后,你能一眼望進后廚——女人們手速飛快,餡料被塞進面皮,餃子捏成,蒸屜被迅速填滿,一個個摞起來,兩口蒸爐上熱氣氤氳。
80平米的店里放了十張桌子,在進門左手邊角落里的餐桌邊,總有孩子在削土豆皮、擇韭菜、裝蒜盒。那是一張特殊的工作臺。有時他們也負責收拾餐桌,掃地,偶爾照顧客人用餐,話語斷斷續續、含混不清。
這些孩子最小的14歲,也有大一點的,22歲。他們患有不同程度的心智障礙,如自閉癥、唐氏綜合征、腦癱等。特教學校放學后,他們會來這里幫忙。更多的工作由后廚里的女人們承擔,前廳的服務、衛生,后廚里一切細碎的活計。
后廚里的女人們是孩子們的母親。
2021年6月30日,在長春公益人徐旭牽頭下,這家特殊的蒸餃店開業,11個心智障礙兒母親入股店鋪,讓蒸餃店運轉起來。在此之前,為了照顧孩子,她們中有人超過十年沒有工作,有人只能在夜里做些按件計費的手工活。她們曾是教師、裁縫、個體經營者、售貨員……媽媽和媽媽是不同的。成為心智障礙兒的母親后,她們不得不告別工作,變成24小時的貼身陪護,自己的生活也慢慢湮沒在孩子的生活中。
在這里,填飽一些人的胃的同時,她們也終于給生活扯開一道口子,鉆出來,讓照護與工作得以平衡。生存之外,這同時是一場心智障礙兒母親們關于生活乃至自我的探索與試驗。
在這里 每一位母親都能被包容
客人眼里,蒸餃店的一天從上午9點半開始。但早上7點,王春芝就在店里了,她是店長。卷閘門拉起一半,她帶著兒子洪旭在店里備貨。一天要用的菜品已經送來,她在后廚準備,洪旭就坐在前廳擇韭菜,把蒜泥裝進小盒。洪旭14歲,患有唐氏綜合征,曾是醫生口中那個“活不長”的孩子。現在,他一勺勺把蒜泥裝進盒內,用手抹光邊緣的殘留,雙手按緊小盒,直到聽到“咔噠”一聲,才安心放下,把它們成排擺進收納盒。
接下來的兩個小時,店里逐漸熱鬧起來。收廚余垃圾的、送水的車都來過,早班的母親們也陸續到店上班了。
上班時間配合著特教學校的上學時間。來上班前,她們先將孩子送到學校,到了下午兩點半,第一班結束,剛好趕上孩子放學的時間。晚班的再來接力頂上,放了學的孩子也趕來幫忙。
下午1點半,王春芝就在后廚喊,“接孩子的快吃伙食飯啦”。吃過飯三五個人結伴走兩公里,去特教學校。
在這里,每一位母親的時間都能被最大限度地包容。上夜班的王雪,從中午11點半工作到晚上11點半。她38歲,是店里年紀最小的。孩子出生前,她和丈夫離婚,成為單親媽媽。兒子睿晨兩歲時,在北京被診斷為有自閉癥傾向。睿晨很少說話,也不太能說出完整的句子。他能發平舌音,卷舌音發不出。母子倆在家時,王雪總是自說自話,有時睿晨突然冒出一個詞,能跟她對上,她就高興得不得了,但是再問,就得不到回應了。
早上送完孩子王雪就來店里,下午把兒子送到姥姥家,再回來上班。
王春芝年輕時曾是熱愛服裝剪裁的裁縫,在兒子出生后就放棄了那些色彩各異的面料和自己的手藝。如今49歲的她,因為工作和照護孩子無法平衡,已經十多年沒工作過。
韓怡仙也49歲了。她曾是一名教師。中專畢業后,她跟同為教師的父親一起開了幼兒園。兒子鵬飛患有自閉癥,已經22歲,一米七多的身高,體重已經超過兩百斤,是個壯碩十足的男人。
很小的時候,他就表現出繪畫天分。在幼兒園時,小朋友讓他畫老虎,他就能畫一只惟妙惟肖的老虎。韓怡仙曾想送他去專門的繪畫班學習,可去了幾家都被拒絕了,“怕影響其他孩子”。那時他不會表達,也不愛交流,總是自言自語。在幼兒園里溫和、老實的鵬飛經常被欺負,但他從不吭聲,也不反擊。
直到上小學的年紀,有位校長告訴韓怡仙,鵬飛的表現是典型的自閉癥。那時韓怡仙早已關掉幼兒園,家里唯一的收入來自丈夫。鵬飛的異常,讓她再也沒能走出家門工作。
在蒸餃店里,一場冒險開始了。
蒸餃店后廚“烏壓壓全是人”
冒險開始,可一切是那么艱難。為了讓這些母親們走出來,徐旭想了很多辦法。她是長春中醫藥大學的教師,2012年開始關注心智障礙兒和其背后的家庭,帶著家長們創業。在此之前,徐旭帶著媽媽們擺攤賣過衛生紙,賣過鮮花,也賣過孩子的手工作品。但這次太大膽:疫情下餐飲業遇冷,店鋪一家接一家地關。但她自己拿出20萬,給這些母親兜底。賺了,大家分,賠了,她來背。她很早就意識到,創業一定要聯合起來,家庭和家庭聯合起來,母親和孩子也無法分開,在這里兩種聯合達成了統一。蒸餃是徐旭評估后,覺得靠譜的,她找來做公益的商人加入,一起給這些母親們增添底氣。
徐旭讓王春芝擔任店長,覺得這個責任她能擔起。王春芝沒打怵,“覺得我行,那就我來”。徐旭說王春芝是付出型的。蒸餃店之前,家長們帶著孩子在夜市擺攤,王春芝總是最早到,組織大家,一直待到晚上9點多,夜市結束。
開業前幾天,徐旭在監控上看到后廚,“烏壓壓全是人”。其他餐飲店里通常三四個人手就足夠了,但是蒸餃店里大多數時候都是七八個人,用工成本提高了。可是徐旭不舍得任何一個人離開。她明白,對于心智障礙兒母親,她們太需要一份能兼顧孩子的工作。
對王雪來說,這份工作帶著生存的意義。這個給自己的微信取名“雪大膽”的女人,年輕時從沒操心過錢和生活。她自己開花店,還幫父親跑活兒去裝防盜網。但自打兒子兩歲半時突然不說話了,生活一下子像是翻了個個兒,王雪成了伸手要錢的人。
為了有時間照顧兒子,她曾做過很多種工作,多在晚上。快遞分揀、飯店夜班服務員、賣保險,時間自由的工作她幾乎都干過。但仍舊協調不開照顧兒子的時間。
在蒸餃店,王雪可以接送兒子上學,也能自己上班工作,她終于不用跟母親伸手了。“無論賺多少,我都知道我起碼還能掙錢,不用什么都跟家里要。”那種舒坦的感覺,救了她。
母子共同的“理想之地”
其他餐飲店遇到的問題,在這里只多不少。開始時效率低,三個人包餃子,供不上賣,有客人等得急,不吃了。大家也還沒有意識到,這是一項今天盈利明天可能就賠掉的生意。后來,徐旭鼓勵大家比賽,開始時,一籠10個餃子,最慢的人要花7分鐘。最后,時間被縮短到1分43秒。
員工間也曾有矛盾。王雪性子直,在前臺點單、管理外賣時,哪個環節慢了,她就大咧咧地催。有時后面應付不過來,就抱怨她態度不好。但問題總也掩蓋不了這里的光。在這里,孩子和母親,能夠暫時解綁,達到另一種平衡。
原來的一天24小時,王春芝都盯著孩子,跟其他人接觸少。重新回到社會,“跟人家好像不是一路人”,別人聊的是最新款的智能手機,但她知道的只有孩子的事。她可以一輩子窩在家里,但是孩子不行。他在長大,總要走進社會,硬著頭皮也得走出來。
洪旭癡迷一切圓形的東西,有時他走到店門口,拿著個塑料圈在門前跑來跑去。王春芝站在店里結賬,抬眼就看到兒子。
蒸餃店同時成了于春芳的“理想之地”。她和女兒同在店里工作,于春芳掌管著做湯和面的小灶,還負責著店里的醬菜。22歲的女兒徐強收拾桌子,擺飲料。
于春芳是母親里唯一有餐飲業經驗的那個。為了以后能帶著徐強一起工作,她自己開過早餐店。但很快,單打獨斗帶來的疲憊幾乎擊垮她,她關了早餐店,只在超市工作。
出生后一直到成年,徐強大部分的時間都和爺爺奶奶在一起。于春芳早上出門工作時她還沒醒,晚上回來,女兒早就睡了。疏于陪伴帶來的后果是,徐強的脾氣越來越大,也更愛哭。
她做了一個艱難的抉擇,辭掉超市的工作,跟徐強一起在蒸餃店上班。這并不容易,她已經在超市工作了13年,退休后每月能領至少3000塊的退休金,她也早就習慣了那一方天地。
但在蒸餃店,她能看到徐強在變化。不再輕易哭,不上課的時候她愿意呆在店里,不需要收拾桌子時,她就把飲料放進冰柜,把里面涼的挪到外面,再把新的放進最里面。于春芳有時在后廚抬眼看到她,她正默默做事,做完了就安靜地守在前臺,等著有人需要她。她也不大發脾氣了,也更有耐心。她學習很積極,加入了徐旭新開的拼音班。以前讀消息她四個字就要停頓一次,現在能讀很長一句話。
晚上8點半下班后,母女倆一起往公交站走,坐40分鐘公交回家。這是母女倆珍貴的相處時間,徐強會主動跟她講起學校發生的事。跟哪個朋友鬧了別扭,誰又拉黑了誰的微信。有時她說得急切,聲音越說越大,公交車上有人投來異樣的目光。但于春芳似乎沒那么在乎了,她默默聽女兒說,偶爾搭話。
像背負著某種原罪
徐旭接觸過太多心智障礙兒的母親,她們像背負著某種原罪,“很多媽媽覺得我生了這樣的孩子,好像我對這個家庭做錯了什么事”。恥感總是突然而至,就像于春芳在公交車里感受到的異樣目光。
韓怡仙花了很多時間應付孩子給丈夫帶來的羞恥。多年前丈夫在市場上做水暖工,也做電焊,最多的一個月賺1400塊錢。那是全家的花銷。兒子鵬飛進入特教學校后,她全身心撲在孩子上,有時丈夫埋怨她,“你啥也不是”。閑下來,痛苦像密密麻麻的小蟲子一樣撲過來。
丈夫對兒子開始抱有某種“敵意”。他從不帶他出門,有時鵬飛鬧起來動了手,他也動手。她其實能理解丈夫的恥感,可她無能為力。
2014年,北京一所專注心智障礙兒童藝術創作的機構聯系上韓怡仙,她帶著14歲的鵬飛和4歲的女兒,像是對丈夫的逃避,去了北京。在那所學校里,鵬飛學習繪畫,她擔任生活老師,照顧那些十三四歲還有更大一點的孩子。
兩年后,小女兒到了上學的年齡,她又帶著孩子回到長春。也是在那個時候,她參與到徐旭組織的活動中,認識了更多的心智障礙孩子和母親。丈夫也發生著變化,興許是一家人分居兩地給了他足夠的時間思考。回到長春后,他更愿意接近鵬飛。參加活動時,韓怡仙如果沒有時間,丈夫就頂上。
“鵬飛畫的,畫的我們”
前一陣,徐旭陪著于春芳去給新店鋪選址、簽合同。于春芳想帶著徐強自己開一家店。按照約定,她的店里至少要雇傭一名心智障礙兒母親。這是徐旭規定的,她得保證有了好的開始后,裂變能夠持續下去。新店120平方米,還給孩子們預留了活動室。現在徐旭的心智障礙兒家庭創業計劃,已經有50多個家庭參與其中。
成為心智障礙孩子的母親后,她們從自己變成了某某媽媽,關于自我的那部分被擠壓,逐漸消融在孩子的世界里。進入蒸餃店前,她們就這么隱匿了十幾年甚至更久。如今她們都順著撕開的那道口子走出來。母親們湊到一起,總是有話聊,在這里說起孩子少了忌諱,話不知不覺就變多了。后廚總是很熱鬧。
王雪的壓抑感被那間擁擠的廚房稀釋掉了。因為兒子,她幾乎和所有從前的朋友都斷了聯系,可是對著這里的母親什么都能聊。大家有著差不多的遭遇,不會有突然掃過來的異樣目光,也不會有陰陽怪氣的語調,哪怕是善意的憐憫。頭一個月,孩子們拿到人生第一筆工資,王雪比他們還高興,“那種感覺說不出來,我們的孩子能掙錢了,他們不是廢人,沒有我們他們也不會餓著”。
日子好像沒什么大事發生,但又好像翻天覆地地變化了。
于春芳先邁出了一步,大家也都在有意無意地規劃著未來。鵬飛喜歡電腦,韓怡仙給他在徐旭組織的電腦班報了名,希望他好好學,以后能有機會給他開個復印店。
王雪對兒子更嚴苛了。她刻意給他劃定規則,培養他的習慣。為了不讓兒子隨意發泄情緒,她動過手。她必須讓兒子知道,傷害自己和他人是絕不可觸碰的底線。“我不知道我能陪伴他多久,即便別人照顧他,他也得是個值得人照顧的孩子。”
現在睿晨能夠自己網上購物,十歲時,王雪放開手腳,讓他學習做飯。幫他打開煤氣,讓他自己洗菜、切菜。第一次做的飯半生不熟,但是王雪很滿意。現在他能自己削土豆皮,炒土豆絲。有時王雪在家不做飯,他就幫她泡一碗方便面。
將近11點半,街上只剩對面的24小時便利店還亮著燈。王雪按下開關,藍白的燈牌熄滅,蒸餃店的一天結束了。
9月19日,徐旭組織大家在蒸餃店給媽媽們集體過生日。她給她們準備了面膜作為生日禮物。“女人都是愛美的,想讓她們回歸到女性正常的生活當中。”第二天徐旭收到韓怡仙發來的消息,“我這輩子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”。
王雪的生日也在9月,那天對著那個綴滿梅花的蛋糕,王雪許了一個生日愿望:兩三年后,和兒子有個自己的小店。
蒸餃店開業后,鵬飛曾為這些母親畫了一幅畫。左邊是王春芝,右邊是于春芳,她托著徐強的臉,意味著照顧。戴眼鏡的代表著他那做老師的母親韓怡仙,長頭發的代表著其他的母親。
“他可能就是瞎畫的。”韓怡仙說。可是大家都喜歡,王春芝總愛跟別人展示那幅畫,“鵬飛畫的,畫的我們”。
她們以前從沒想過,在看不到盡頭的黑暗甬道里,有一天,自己能和孩子走出來,一起撐起生活。
本報記者/佟曉宇
(佟曉宇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