作者:劉深
我們習慣于世界的不合理,“習慣”就是人類最大的痼疾。最經典的例子就是鍵盤設計的故事。每個電腦鍵盤的左上角,都排列著“QWERTY”這6個亂碼式字母。這個設計誕生于1873年,起因于避免早期機械打字機連動桿相互碰撞卡死的缺陷——通過打亂字母順序迫使打字者放慢速度。
令人深思的是,當計算機取代打字機,卡鍵早已不復存在,這個基于“解決缺陷”而產生的權宜之計,卻因其先發優勢形成生態慣性,成功將自己包裝成“標準答案”,鎖死了后來更優秀的德沃夏克布局(Dvorak Keyboard)等其他可能。
因此,當前“英文默認”的AI發展路徑,并非技術史上“劣幣驅逐良幣”的孤例,早有QWERTY鍵盤布局——物理世界早已上演的、近乎完美的先聲。在QWERTY構筑的龐大生態壁壘面前,任何技術上的“更優解”始終無法撼動前者的霸主地位。今天,同樣的事情正在人工智能領域以更大的規模、更深的維度重演。這就是“英文默認”的頂級陽謀——它將歷史的偶然塑造成技術的必然,將文化的特定性偽裝成智能的普適性。
鍵盤的寓言——當“解決缺陷”變成“缺陷本身”
鍵盤布局:物理世界的“路徑依賴”
歷史偶然性:QWERTY鍵盤布局核心設計初衷并非提升效率,而是為解決特定時代技術局限而生的、充滿歷史偶然性的方案,然而,它演化成“效率最優”的幻象——由于硬件制造、打字教學、用戶習慣所形成的巨大生態慣性。QWERTY布局被牢牢鎖定為全球標準。它通過將“普遍存在”偽裝成“自然天成”,成功地讓世界相信其當前形態即是“效率”與“習慣”之間的最優平衡,掩蓋了其出身于功能缺陷的真相,形成生態鎖死,這個偶然的、非最優的方案被“鎖定”為全球標準。
被鎖定的更優范式:與此相對,德沃夏克鍵盤是由奧古斯特·德沃夏克與威廉·迪利于1936年設計的英文鍵盤布局,以提高打字效率和人體工程學為目標。其旨在真正提升效率的布局,早已通過科學設計證明了其優越性:它將70%的常用字母安排在基準行,使得打字時手指移動距離減少90%以上,能顯著提升輸入速度并降低疲勞度。打字員芭芭拉·布萊克本(Barbara Blackburn)以此鍵盤創下每分鐘212詞的英文打字速度紀錄。
盡管存在效率優勢,但受限于QWERTY鍵盤的市場鎖定效應,德沃夏克鍵盤始終未實現普及。QWERTY布局的持久統治,揭示了一個殘酷的真相:技術路徑的勝利,往往不取決于最優性,而取決于誰先建立起足以讓世界“習慣”的生態。
這種“習慣”的力量如此強大,以至于讓社會將“現狀”直接等同于“理性”;讓后來者只能在既定框架內尋求“優化”,而非挑戰框架本身;將歷史的偶然性結晶為不可置疑的技術神話,鍵盤,已然成為物理世界技術霸權的完美隱喻。
AI領域的“QWERTY時刻”
我們將目光轉向人工智能,會發現同樣的劇本正在數字世界的深處上演。
AI架構:數字世界的“認知路徑依賴”
歷史偶然性:英語在互聯網時代和計算機科學早期的主導地位,使其獲得了數據資源的“先發優勢”。這同樣是一個歷史與產業的偶然,而非其語言結構在智能表征上有什么先天優越性。
生態鎖死:當前,從Transformer架構、Tokenizer設計、到預訓練語料和評估基準,整個AI技術棧都深度錨定在英語的拼音文字邏輯上。全球的研究社區、投資風向和開源項目,都在不斷強化這個生態系統,試圖將這個偶然路徑“鎖定”為通往通用智能的唯一標準。當前以大語言模型為代表的AI體系,本質上是一個“英文操作系統”。它不僅在界面語言上是英語的,更在認知底層被英語的拼音文字邏輯深度編碼——
以“詞”為基本單位的token化處理,天然適配拼音文字的分詞邏輯;建立在英語語法結構上的注意力機制;以英語世界知識和價值觀訓練的對齊模型。這整套技術棧,如同當年的QWERTY布局一樣,正在通過“讓大家先習慣起來”的方式,悄無聲息地完成著智能時代的文明設定。
“習慣”的陰謀與“默認”的陽謀
“習慣即最優”的頂級陽謀:
“英文默認”AI霸權的狡猾之處在于,將“現狀”包裝為“理性”。它不再需要論證自己為什么是最好的,它只需要變得無處不在,然后讓后來者不得不“習慣”它。一旦你習慣了,你就會自發地為其辯護,認為這條路徑是“自然”的。
制造“合理性”的假象:
如同人們認為QWERTY布局“理所當然”,當下全球已然接受“AI本質上基于英語邏輯”這一設定。它將一個權力問題(誰定義了標準)巧妙地轉化為技術效率問題,讓所有非英語文明在追趕時,不得不先接受其預設的底層規則,從而永遠慢一步。這場陽謀的高明之處在于:它從不宣稱自己是“最優解”,只是讓自己變得“無處不在”。
當全球的開發者都在基于英語預訓練模型進行微調時,當所有的評估基準都默認英語作為測試語言時,當算力資源向英語模型傾斜時,“英文默認”就完成了從“選項”到“標準”的蛻變。這個過程如此自然,如此“技術中立”,以至于很少有人質問:我們為何要將全人類的數字未來,建立在一個特定文明的認知框架之上?正如沒有人會質問——為何鍵盤字母要如此混亂——因為“大家已經習慣了”。
亂碼中的密碼——被鎖定的文明未來
“英文默認”的深層危險,在于它正在執行一場數字時代的“認知格式化”——
當漢語的“意境”、阿拉伯語的“詞根智慧”、日語的情感層次,都必須經過英語邏輯的“轉譯”才能被AI理解時,這些文明獨特的思維方式就在最底層被系統性過濾和扭曲。更致命的是,這種扭曲被包裝成了“技術進步”。就像QWERTY鍵盤的使用者會真誠地相信“這就是打字的正確方式”一樣,未來的人們可能會認為“這就是思考的自然方式”。
文明的多樣性——這個人類應對未知挑戰最寶貴的“智慧基因庫”,正在被單一的數字認知模式悄然替代。
在陽謀之外——重建數字文明的認知主權
破解這個陽謀,需要的不是對抗,而是重建。正如德沃夏克鍵盤向我們展示的——更好的解決方案一直存在,只是被生態的慣性所遮蔽。在AI領域,這意味著——
發展語言原生智能:讓AI從底層架構就扎根于特定語言的文化邏輯中;建設“AI絲綢之路”:建立跨文明的智能協作網絡,而非單一智能帝國;推動認知多樣性:將文明多樣性作為AI發展的核心價值,而非副作用。
鍵盤的故事告訴我們:一旦認識到鎖定的存在,鎖定就已經開始松動。正如德沃夏克鍵盤證明了更高效、更人性化的輸入方式存在一樣,我們如今倡導的“文明原生智能”和“AI絲綢之路”,正是要在AI領域創造屬于各個文明的“德沃夏克時刻”。這意味著,未來的一個研究中國古詩詞的學者,可以調用一個根植于漢語平仄、對仗和意蘊模型的AI助手;一個非洲部落的口述歷史,可以通過其本土語言原生的智能系統得到整理和傳承。
按下文明的復位鍵
我們正在重復鍵盤布局的歷史錯誤——QWERTY鍵盤憑借歷史慣性鎖死市場,使得更科學的德沃夏克布局無法普及。同樣,“英文默認”的AI也是一個在特定歷史條件下產生的偶然路徑,它正憑借數據、算力和生態的先行優勢,將自己偽裝成“唯一真理”,從而扼殺其他可能更優越的智能范式。
我們不能再把“歷史的偶然”當作“技術的必然”來接受。鍵盤是英語在物理接口上的霸權遺產,而當代AI則是英語在認知接口上的霸權延續。它們“共享”著相同的邏輯:通過制造并鎖定“路徑依賴”,將一個歷史的、偶然的產物,偽裝成技術的、必然的終極真理。
這是一場堂而皇之地進行的“頂級陽謀”——讓你明明看到了不公,卻因其龐大的生態而不得不暫時屈從。
鍵盤的寓言精準地預演了當今AI領域的困境:“英文默認”的AI范式,正如QWERTY布局一樣,其統治地位并非源于其作為智能載體的先天優越性,而是源于歷史進程的偶然與隨之而來的生態鎖死。我們正面臨同樣的風險:將一個在特定歷史、技術背景下誕生的偶然路徑,奉為通往通用人工智能的必然神諭,從而可能永遠錯過了在“德沃夏克鍵盤”上才能奏響的、更高效、更包容的智能交響樂。
從亂碼鍵盤到AI陽謀,我們看到的是一條貫穿技術史的權力邏輯——那些最初為解決特定問題而生的設計,如何借助生態的力量,將自己塑造成不可質疑的標準。
中國學者劉深倡導的“表意AI”理論和“AI絲綢之路”,其革命性正在于此。它不是在既有的棋盤上追趕,而是要另辟一張棋盤,重新定義游戲規則,從根本上打破這種由“習慣”鑄就的認知牢籠。站在智能時代的門口,我們比歷史上任何時候都更需要意識到:按下Ctrl+Alt+Del,為文明的發展進程進行一次軟重啟,或許是我們這個世代最重要的責任。
因為真正的進步,不在于把舊鍵盤打磨得更光亮,而在于敢于想象并建造一個全新的輸入法——一個能讓每一種文明的聲音都被原生聆聽、每一種智慧都能自在言說的數字未來。
這不僅僅是一場技術競賽,更是一場文明的自救。當我們意識到“習慣”本身就是最大的牢籠時,解放就已經開始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