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、頂著納粹的槍口救人
錢秀玲這個名字，你聽說過嗎？
不熟悉不要緊，有一本當年十分暢銷的傳記你大概率聽說過，叫《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》，講的是在二戰期間被納粹德軍占領的比利時，一位中國女性奮力救出上百名當地青年的故事。2015年6月24日晚，國家主席習近平在中南海同到訪的比利時國王菲利普會晤時，還向他贈送了這部小說。
錢秀玲就是這本書的主角。隨著時間流轉，她的故事被通過各個渠道傳頌，已然被公眾所熟知了：
1943年，參加地下反戰組織的比利時青年羅杰（Gerald Rogier）在鐵路線上偷偷埋地雷，準備炸毀德軍軍列，被蓋世太保發現了。于是他被抓捕起來，德軍還到處張貼公告，判了他絞刑并計劃在三天后執行。
戰爭是殘酷的。雖然比利時國王和王后都親自出面向蓋世太保求情，希望能赦免這位青年，后者卻始終不為所動。千鈞一發之際，定居此地的中國女士錢秀玲想到，德軍派駐比利時最高軍事長官亞歷山大·馮·法肯豪森將軍（Alexander Freiherr von Falkenhausen）曾經來華擔任過軍事顧問，與自己的堂兄錢卓倫將軍是故交。于是她通過這層關系，約見了馮·法肯豪森將軍并為羅杰求情，最終后者被她說動，改判羅杰去柏林服苦役。
又過了一年，在納粹窮途末路之時發生了三名蓋世太保官員被刺殺的事件，德軍抓捕了96名小鎮青年作為人質，并揚言抓不到刺客的話就會每隔一段時間槍斃15人。這次又是錢秀玲女士深夜拜訪馮·法肯豪森將軍的古堡，成功救下了這批人。救下這批人的將軍本人卻被解職并關押，等到盟軍打來他又成了戰犯被判刑。
在社交媒體上流傳的故事太簡略了，以至于很多人只浮光掠影地記得她的故事，根本不知道這里邊有多大的驚濤駭浪。
有人把錢秀玲比作南京大屠殺期間拯救中國人的德國商人約翰·拉貝，但事實上錢秀玲面臨的困難要大很多。1937年的德國與日本已經簽訂了《反共產國際協定》，算是盟國，以德為師的日軍又對德國有著天然崇拜，拉貝能夠救人在很大程度上是靠自己的德國身份。筆者讀書時就在拉貝紀念館實習，接觸不少一手資料，還記得其中幾個細節：
面對翻墻進自己院子的日本兵，拉貝拿出德國官員的氣勢，讓他出去，而且不能走大門，要怎么進來的還怎么出去；
幾個日本兵跑到拉貝家門口想撬門，結果拉貝戴著臂章出來了。日本兵撒丫子就跑，一邊跑一邊還喊著“德意志”“德意志”。
錢秀玲面臨的難度高很多。她救人是在1943年，那時中國已經對德意日宣戰，中德在法律上是敵國。以敵國僑民身份說服占領軍首領，錢秀玲依靠的全是自己的私人身份，國家沒能給她幫任何忙。
更何況，筆者翻了那段記錄，當蓋世太保抓了96名當地人做人質時，錢秀玲去找馮·法肯豪森將軍就特別順利，將軍對這事也看不慣。最終錢秀玲的到來堅定了他的信心，預感到自己將被解職的他運用手里僅剩的職權，讓這些人質逃脫了被處決的厄運。拉貝先生是呵斥退了作惡的日本兵，錢秀玲女士卻是感化了敵方占領軍首領，各有各的勇敢。
2、優秀的人，才能贏得敵人的尊重
能做到這一切的錢秀玲本來也不是普通人。現在一些文章和視頻提到錢秀玲救比利時人那段歷史，總是大談特談她的堂兄、國民黨中將錢卓倫，強調他和馮·法肯豪森是故交，搞得好像錢秀玲只是堂兄的傳話人一樣。甚至有媒體言之鑿鑿地寫“她只是比利時一名普通的華裔婦女”，把她的成就和生平一概抹去。
事實上，哪怕不去看耀眼的英雄光環，錢秀玲依然是個傳奇。1912年，她出生于江蘇宜興市，父親在支持她學業的同時卻也脫不開舊時代的束縛，在她三歲時就訂了一門娃娃親。1927年，16歲的錢秀玲遠赴比利時留學，她的未婚夫也在這里，結果兩人第一次相見錢秀玲就認定對方非自己所愛，遂寫信給父親要求退婚。
憤怒的錢父切斷了對女兒的資助，但優秀的錢秀玲考上庚子賠款公費生，得以繼續學業。22歲那年，錢秀玲獲得物理和化學兩個博士學位，成為那時的魯汶大學里唯一一名來自中國的女博士。
別說一百年前了，就在今天，22歲擱在一般人也就是本科剛畢業，錢秀玲卻一舉拿下兩個博士學位。她的言談舉止也十分優雅，在那個沒見過多少中國人出國的年代，比利時的學校里視她為典范。
也是在魯汶大學，錢秀玲遇到之后的丈夫格里高利·佩玲吉(Grégoire de Perlinghi)。她的傳記里詳細記載了她與丈夫初次相遇的情景：在魯汶大學附近的一條街道上，錢秀玲見到一位陌生年輕人，正在為一位老年流浪漢做人工呼吸。她湊近人群時，老人已經蘇醒，她為老人叫了一輛馬車。
次日，錢秀玲在學校的布告欄里，見到了格里高利救人的事跡，得知格里高利是魯汶大學三年級的一名醫學生，由此，兩人漸漸相識、戀愛。
你得先優秀，別人才能尊重你，你去求情才能有分量。
而且求情成功、救下近百人的錢秀玲還有著知恩圖報的美德。二戰結束后，曾經的占領軍首領馮·法肯豪森將軍淪為階下囚，被引渡回比利時接受審判。這次又是錢秀玲站了出來，用自己豐富的知識和雄辯的口才為他做證，最終使其免于被判死刑，僅獲刑12年，最終被關押一年之后就重獲自由了。
所以你看，無論從哪個角度，錢秀玲女士都做得堪稱完美。她自身就是個很優秀的人，所謂光耀于庭而讓人心生敬意者，靠著自身的人格魅力感化了敵國占領軍首領，在形勢翻轉后又為曾經的敵人做證求得輕判。救一人難，救百人更難，救敵人難上加難，這些難她都做到了。
3、跨越時空的紀念
對優秀且慈悲的錢秀玲女士，比利時人民也從不吝惜褒獎、贊賞與懷念。早在戰后不久，比利時王室就為錢秀玲頒發了“國家英雄”（Hero of the State）勛章，為她奉上國家最高的榮譽。
在她生前居住的埃克興市（Ecaussinnes），有一條路被命名為錢秀玲路，感念她的功績。筆者昨天搭車近百公里，從小村布魯塞爾來到更小更村的埃克興，就是為了參加這位傳奇女性的紫砂盤頭像安放儀式。
紫砂是宜興無錫的傳統技藝，用這種技藝制作的茶壺能保存很久，用來做頭像更能表達對人的崇高敬意。2025年8月29日，刻有錢秀玲頭像的紫砂盤安放在埃克興市議會。這里的議會實際上僅是個二層小樓，一樓是一間不過四十平方的會議室，二樓則是工作人員辦公地，還有個廚房給來訪的客人供一盤甜點。當天飄著小雨，中國駐比利時使館代辦李艷女士和埃克興市長、副市長依然齊齊到場，隔著80年的時空向英雄致敬。
對于這位救了近百條人命的中國女性，比利時人從來沒有忘記過。而這種記憶隨著時間的流淌逐漸被刻入歷史，成為比利時人集體記憶的一部分。今天的埃克興市已經沒幾個人經歷過二戰，但只要紫砂盤還在，只要刻有錢秀玲女士名字的路牌還在，當地人一定會記起這位傳奇的中國女性。
2008年8月1日，在她救人65年后，錢秀玲在比利時以96歲高齡辭世。
今年6月，筆者剛到比利時后不久，《蓋世太保槍口下的中國女人》一書作者張雅文也離開了人世，高壽80。
今天是2025年9月3日，抗戰勝利80周年閱兵之際，筆者去了錢秀玲女士紀念地、參加了她紫砂盤頭像揭幕儀式，并寫下這篇小文以資紀念。
我們所有人都在慢慢成為歷史，但感謝一代又一代人的接力，歷史永遠不會被忘記。
（張周項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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